你的存在是我呼吸的空气

那天下午我从学校东边走过来,拿手指在路边各色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敲打。漆原拉着我的袖子,萧晓你还小啊?这么幼稚!我不管他,继续我的小动作。
漆原拉下我的手臂,企图让我安分起来。他的脸色带着因为我不听劝告的懊恼,他的眼神几乎想要把我拿绳子绑起来。最后我说,你要想找一个乖巧的玩具,去找宁聍啊,干吗找我呢?

两年前的黄昏,嘉明中学,我看见了北山。他的样子非常奇怪,他趴在后门那儿,眼睛拥挤在小孔上,打量教室里的一切。
北山要等待的,是宁聍。
宁聍是一个传奇。每个学校都有一个传奇,一个与众不同美丽超凡的女孩。这个女孩在男生的回忆里,是被渲染开的水彩,缤纷而绚丽。北山喜欢宁聍。别的学生每天的功课是学习,而他每天的功课就是在教室外张望。
宁聍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男生。她在教室讲台上做介绍的时候,以一种不符合中学生的冷静,仰头看着天花板说,我是不会和任何人交往的,我只有一个目标,就是某某大学。
那时北山还没有疯狂到翘课,被老师赶出教室。起初他是殷勤讨好,小礼物,跑腿,任何能够体现他心意的契机,一概不放过。
北山最癫狂的时候,纠缠在宁聍的旁边,宁聍完全当他不存在,仿佛她只是碰巧经过集市,路边有一只流浪犬。北山忍不住把一大杯水泼到她的桌子上。
宁聍不会动手,她含蓄而沉默。良久,她才开口说,我可怜你,过去,现在,以及将来。
北山的脸色就在激动之后,转变为雪白。
对一个男生最大的拒绝,是羞辱他,捏碎他的尊严。北山开始越发失魂落魄,行为反常。

那个黄昏,他跟在宁聍的后面二十多米。宁聍忽然转身,一直等到北山靠近,才说,这样吧,如果半个小时内,你能够从聚光广场买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回来,并且不融化,我就答应你。我给你唯一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机会。
北山没有犹豫,转身就飞奔。他就近抢夺了一个初中生的单车。学生慌乱,不敢反驳和抗拒,眼睁睁看着北山风一样消失。发呆片刻,我走过去说别担心,他只是借用一下,会还给你的。
初中生看着我,面露惊恐地问,姐姐,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?他掏出纸巾,我说谢谢你。
黄昏时刻,已经没多少人在路上。只有一个初中生、两个高中女生隔街而立。这次,她大概想要永远地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。

我收下漆原情人节送的玫瑰,低头深嗅一口,芬芳而清冷。我对他冷淡,他却热情不减。我说,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,我永远不知道,我的心什么时候才会收回。你还愿意等?他回答,愿意。
那个黄昏,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。希望不管怎样,都要有一个结局,不要再彼此纠缠下去。
疯狂踩着车的北山,对一切无所谓。偏偏在意宁聍的北山,像是一抹水彩,在我心间,陡然一笔,再难擦去。
高中开学第一天,我坐在学校的花坛边上,面色通红。我不敢起身,不敢走动,否则背后的一团鲜红,会引来全校的耻笑。
北山戴着耳机,从我旁边经过,走远了,忽然折返回来。
他说,喂,同学。
我抬头看他。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。同样是16岁,有些男生懵懂到不知道女生是有天然烦恼的,在每个月某些时候。有些男生早熟得吓人。他属于后者。
北山脱下衬衫,露出无袖的小背心。我没明白他的意思,他给我示范,把衬衫袖子往腰上一绑。我说谢谢,我几乎要感激涕零。
衬衫到底作废了。我去商店,买了一件同样牌子的衬衫,包好,还回去。我没能还到他手上。因为那时,宁聍出现了,转学出现在我们的班上。
衬衫被我小心翼翼包好,递给北山。但他心不在焉地摆手,什么?你是谁?他根本不记得我,他全部的热情都投射在宁聍身上。
4
情人节收到玫瑰,我终于答应了漆原。
我们一起念这所漂亮的大学。意外的是,我们居然遇见了宁聍。她以文科最高分来到这所学校,取得了学校最高奖学金。从平凡的中学,来到开阔的大学。我忽然觉得,更多的美女,衬托得宁聍中等起来。
我有时候会不耐烦地反问,你究竟喜欢我什么?
我在漆原面前任性乖张,表情阴晴不定。他是法学研究社的社长。而我是他社团里的一员,他唯一邀请的文学院女生。我曾冰冷地拒绝,他居然再度邀请,锲而不舍。
漆原无奈地耸肩,只有你一个足够冷静,口才了得。你在辩论会上的样子,真是颠倒众生。
冷静?也许不是冷静。
究竟是什么,只有我内心清楚,但我不想对任何人解释。
那个黄昏,我估摸着一切不可能。我估摸着,也许北山从此以后会死心。但是,天边夕阳红得像是醉了的面孔,单车从地平线那头出现。我扭头看宁聍,她大概也震惊了。
当我看见快要接近的北山,周身都颤抖起来。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付出。北山像是从游泳池出来,浑身水淋淋,蒸腾着热气,他的眼睛都是血红的。那是一个男生拼尽力气的样子。宁聍失去了语言能力一样,张大嘴巴,她看着手表,还有三分钟。但北山已经抵达。等待着单车被送回的初中生欣喜起来。那个刹那,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,什么叫绝望。
巷子路口交错的地方,开出一辆摩托车。
瞬间,他们相撞了。
北山躺倒在地上,阴影覆盖。
太阳下山,冰激凌融化了,变成了一团掺杂色素的彩色的白。
5
北山躺倒在原地,单车摔到一边。初中生上前看,只是擦掉了一点漆,没有大损伤。
我走过去,蹲在北山旁边。路灯亮了,先是发白,然后变成橙红色。在灯光之下,冰激凌的溶液血一样发红,北山的面孔充满忧伤。
许久,北山爬起来,拍拍衣服。宁聍冷笑道,装死吗?转身走开了。
北山在笑,居然在发笑。若无其事冲我说,你有点眼熟,叫什么名字?我说,我叫萧晓。
那一刻,我泪流满面。
感激上帝,北山完好无损。
但是,我知道,有其他的东西彻底被毁损了,永不恢复。
他摆手说,没事了,回家吧!
第三天我看见他,他在收拾东西。此后,高中我就再也没看见北山了。高考之后,我听说他出国了,留学法国。当时,趴在地上,像是死掉了一样,他趴了20分钟,不动弹,也不出声。我听到他的呼吸,才确认他没事。我永远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想着什么。北山,变成了一道遥远消逝的蓝色。

漆原不甘心的样子,常常让我发笑。究竟那个男孩有什么特别的,让你怎么也忘不了。我绝口不提过去的细节。事实上,只有三次交集。
我会反问,那你和宁聍是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是邻居。
左右楼道的邻居,会串门吃饭,会被双方家长带着一起出门。她乖巧,永远喊他哥哥,依从他,是他使唤的小丫头。她不会做的作业,他教她。长大了,心思就变化了。爱慕从小一起长大的男生,这不稀奇。关键是,这爱慕有没有回音。
隔着狭窄过道的一面墙壁,忽然有一天,他再也不和她说话了。她看见他的下巴有一些淡淡的青,他开始和男生探讨许多她听不懂的东西。
漆原忽然感叹一句,小时候没看出来,她这么有读书的天分,我还总是取笑她脑袋不够用呢!
是吗?是真的没有看出来,还是对待不动心的人,男生永远粗糙?
到大学,即使不再鹤立鸡群,但是,她仍然努力,功课优异。
也许,我的存在,让整个大学变成了一座肖申克的监狱。宁聍常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在我和漆原出现的地方,隐约之间,她就会出现。

宁聍站在我的背后,她说,你的报复可以停止了吗?
是的,她的唯一是漆原,整个漫长的青春期,翘首以待的,是来自漆原的回音。
在漆原眼睛里,她永远是那个小女孩。长大的她,只是越发陌生。友好,但陌生。
宁聍终于不再保持面无表情的高傲。她的面孔都是眼泪。在北山离开以后,这个世界上最关注宁聍的不再是男生,而是我。
是的,我是在报复。
我出现在漆原的身边,精心选择填报大学志愿,我要和漆原到同一所大学。我驳斥他,在院系之间联办的辩论会上;我冷落他,在专业研究社里;却又偶然,给他一个微笑;冷暖手段,以退为进,使他颠倒。最后,收下他的玫瑰,并且在宿舍门口,让他亲到了我。
这一切,宁聍如影随形,全部看见。在漆原离开后,她到我的宿舍,喊我出来,说有事情。我跟着她,毫无畏惧。
我永远无法接近的北山,和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漆原,造就我们之间,这样艰难的境地。宁聍居然哭起来,趴在地上,哭得那么厉害。整个面孔都是泪水,我想起了浑身水淋淋的北山。
我目睹了熟悉的东西出现,就像那年黄昏,趴在地上的北山,给我的感觉。
此刻,我被这强烈的感觉包裹,那是从宁聍眼睛里流露出来的、无比悲伤的绝望,放手是生命当中最艰难的事情。我们无从选择爱,因此被煎熬。彼此敌对,然后煎熬报复。
但是,放开手以后,那悲伤无比旷大,及至平静。
良久,她平静下来,眼泪都干掉。我们相对无言,在宿舍的天台上。她笑了,起身。空荡荡的天台上风带着凉意。她说,我终于明白了北山。
而我,也泪流满面了。她若明白,那我该做的,已经做了。每个人只可对自己的爱负责。我将她逼放到北山昔日的境地,我也该放手了。
七年光阴,转眼过去。
天台已空,对着湿凉空气,我喃喃地说,漆原,对不起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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